“我知道我错了,可我死了,他都不来祭拜我”
说着说着,她就要哭了,只好微微仰着头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你可不可以,让他不要气,我一定会回来的,无论在哪儿,我都会回来。”——听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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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初八那天,我的死对头来看我。
她从一辆赶满了死得奇形各异的鬼的牛车上下来,雀跃得像是一场赶集,没有半点作为一个死人的觉悟。
心心念念的死对头终于死了,我应该高兴才对,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,若是王思思被老天爷收了,我就买个大炮仗,邀了满宫的人一起庆贺。
可是一身红衣的王思思站在眼前的时候,我笑不出来,她的胸膛上扎着大大小小几十只羽箭,碗大的窟窿还在滴滴答答渗血,曾经恰到好处的美人瘦的跟皮包骨似的,颧骨凹陷,一双眼睛活生生似要挣脱出来。分不清是饿死的还是战死的。
我应该笑呀,于是我嘲讽道,“王思思,死成你这个样子,真是没谁了。”
可面前的王思思一点也不恼,她只越过我走到供桌,不愧是饿死鬼,把桌上的祭品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,一面吃,一面话还多,指着灵堂中央还未来得及刻上名字的牌位说,“哪里请的木匠,做的太宽了,我的名字写不了那么多。”
吃饱喝足,她就往四处环顾,无一发现,亮明的眼神一点点晦暗下去。
缓了好久,她才嗫嚅道。
“昭昭,我知道我错了,可我也死了,他还不肯来祭拜我。”
我从来受不了我这死对头,她如今做了鬼,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洒出来,我犯了怵。
她出不去灵堂,只得骑在我的脖子上,抱着那方牌位,扯着我的头发,往东往西,耀武扬威。
她说,她要去找我哥,一面说还一面磨了磨后槽牙,活脱脱一个厉鬼像,叫嚣着见到他就把他吓个半死,啃他的骨头。
呵呵,她要能啃到他的骨头,我倒还要感谢她。
往东寻我哥的第一站是沁园,这里有一处连通的假山,可以一次进去四五个人。
王思思说她在这里遇到过我哥,那时他体弱,被几个健壮的孩子逼到假山处,正欲施暴。
幸而那时她话本子看的多,古道心肠,从假山上跳下来,一人一脚蹬过去,踹得他们哭爹喊娘,回去各找各妈。
那时候,她也中二,本着侠女风范,将我哥缓缓扶起来,两人衣衫的穗子不小心缠在一起,只得贴近,气息都乱了几分。
这本是很好的故事的开始,可奈何她直接一个大刀劈过去,两个穗子双双坠地,好像是把月老送的钢筋姻缘线折了又折,踩在脚下。
她却浑然不知,眼瞧着我哥缓缓将那两个穗子捡起,收在袖中。只得讪讪道,“公子莫怕,以后有我王思思罩你。”
却见我哥不是怕的样子,不对呀,军营里的小七就是这么讲的呀,美人泫然欲泣,怕得不行,再来一句,无以为报,只得以身相许。
她疑惑之际,我哥已经迎着月色信步走出了假山,他眉眼含笑的回头,帮着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,很是温柔。
“王姑娘,下一次请人打我的时候小声一点。”
王思思当时的表情就跟被雷劈了一样,她的这份震惊,一直持续到了现在。
这个傻子想事情就想事情,偏偏不自觉的扯着我的头发,搭着眉,“昭昭,你说你哥他怎么就发现了呢?”
“不对呀,明明天衣无缝呀。”
“王思思,你这个脑子被驴踢过吧,一来,你当时分赃不均,跟你的那群孩子吵的半个沁园鸡飞狗跳,二来,你小弟当时有个没来,天色太黑,你把我扯去了!”
任是谁好好走到路上,突然被个拿了双刀的女侠扯去都得吓个半死,偏偏那凶神恶煞的主谋竟然逼着自己去截自己的亲哥。
明明自己当时呆呆的,没有动手,王思思跳下来的时候,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,也给了自己一记窝心脚,这一脚,我怀恨多年。
终于说出了这么多年跟王思思结下的第一个梁子,偏偏当事人没有察觉,那双眼睛本来就只有一半在眼眶里,如今亮晶晶的,噙着笑,怪渗人的。
她说,谢谢你呀,昭昭,我好久都没想明白呢。
谢谢,谢谢你个头!
慢慢的又踱到了曾经上下学的含光楼。
四十七级阶梯,我既要上去,还要驮着只鬼。
偏偏一回到这儿,那鬼的话瞬间多了起来,绵绵不休。
曾经的王思思还不是这幅死人像,她有一双清凌凌的眼,干净的像是湖上的早春。唯一相同的是,不论做人做鬼,她的话都很多。
王思思的母亲是宫里的女傅,王思思的父亲是个爱闯祸的将军。每每惹了一兜子麻烦,都要乖乖等待爱妻善后。
而这一离开,又怕我们造反,一留我哥来讲学,二提了军营里的王思思来震场子。
那时候的王思思可真气派呀,红衣猎猎,发上系着几个小铃铛,背着把双刀,四十七阶楼梯上来,整楼的学生都提心吊胆。
只有我哥不怕她,她也只对我哥好,常常撑着手,托着腮,看着台上讲学的某人,眼里闪着光。
我哥批复公文,她就在旁边喋喋不休,一个女孩子,满肚子不正经的话。
她说我哥生得好看,坐也好看,行也好看,说得我哥红了耳根,拿眼微微瞪她。
她却更来劲儿,眯了眯眼,两手一摊,冲着旁边的同学无奈道,看吧,连生气都好看。
......
我哥治不住她,但是可以治她旁边嘁的最大声的同学。
罚书五遍,以儆效尤。
很不巧旁边那个好死不死被她搭上话的同学就是我,他们两个起了摩擦,何故让我受罪。每每抄到手酸,我就也起了拿眼瞪王思思的心。
可王思思眼里只有我哥,长刀往桌上一搁,寒光一闪,我便噤若寒蝉,毕恭毕敬,服服帖帖。
这里面探了一大圈,还是寻不到我哥。只得又渐渐到了东居。
王思思的声音渐渐不那么雀跃,她将头无力的搁在我的肩上,无助的摩撮着手中的牌位。
“他躲哪儿去了呀?怎么还不来见我。”
一遍又一边,她问的很轻,软软的像是天边散开的云,飘飘摇摇,我却回答不了。
是啊,他去哪儿了呀,王思思难过呢。
我曾以为我哥厌足了王思思,她那样的姑娘,少不知羞,行事鲁莽,哪有令人喜欢的地方。她要是以后实在没人要,我就顺手把她娶了回去,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,天天破晓就让她立在廊下给她立规矩。
但那年天花横行的时候,我就知我错了。
我哥自幼体弱,染了天花后,就只能被隔离在东居。其实,他的这场无妄之灾原是我引起的,疫源的最开始是我的好哥们儿,李司马家的庶子。
那时候临近科举,他骤然晕倒,被我和王思思发现。
王思思是个女子,不方便进内室,搀扶着他来到床边的时候,撩开袖子时,我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红疹,李家的庶子已经三年不中,如今再是因为错过了,在家中的地位想必会更加艰难。
于是我出门之时,还在安慰自己,也许不是天花呢?
王思思这个傻子还守在在门口,拿脚画圈圈,问我有无大碍。
等到我状似无意否定答案后,她才将这件事抛诸天际,一路小跑着去寻我哥去了。
也是我的那一场隐瞒,让上京笼罩在灰蒙蒙的担忧之中,代课的我哥受了无妄之灾。
他被挪去东居的时候还在宽慰我,还嘱托我切记不要去看望他,也不要去触碰他接触过的东西。
那样温柔的人事事妥贴,但他忘了还有一个不畏不惧的姑娘,王思思。
听说王思思知道了最早发病的李家庶子,自请了王老将军的一顿罚,口口声声,声声掷地。
天花本就是她无意中错放了出去,如今我哥受累,她自当去照顾。
王老将军自是不愿这唯一的明珠跟着受累,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偷跑出来,一头扎进了东居。
也许就是那时候,我在门口拦她的那下,我的怯懦,我不敢承认的与李家庶子天花有关的事情,让我的心思从此遮遮挡挡,羞于启齿。
他们说,王思思是整个上京的笑柄,与我哥无媒而苟合,上赶着送去我们家。
然而,我却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。
东居那几扇殿门尘封了一月有余,一开始王思思进去的时候,还听到我那面冷心热的哥哥强撑着力气,劝她自重,劝她离开。
他那样的人,温温柔柔的性格,一旦说出了难听的话语,便像是一把钝刀,缓缓的割伤旁人的心。
但奈何王思思是铁了心,我听她软糯糯的安慰他,又听到了她调笑的语气。
“看吧,怎样都好看,是病容也好看。”
“不过,还是要喝了药,健健康康的最好看啦。”
她一遍一遍地哄,像是一场夜雨淋淋沥沥过后,树上摘下的新梨。
初尝也许是酸口,但心心念念,就之难忘。
我突然就不想在外边等他们出来了。
只知道月余过后,那扇门缓缓打开,天色破了个大口子,一半的艳霞都在他俩身上。
我哥走出来的时候,腰间系着个小铃铛,后面紧紧的牵了王思思的手,那傻姑娘藏在后面,面色比艳霞还要红。
清润公子,红衣女侠,两个人珠联璧合,真是哪哪儿般配。
她漏出半个头,叽叽喳喳道,昭昭,你哥大好啦。
我也喜出望外,恭喜,恭喜,恭喜。
这两个字梗在喉间,难以下咽,谁叫我是个胆小鬼呢?
原以为我哥喜欢王思思不过是恩情,有一次,特意挑了他练字,我絮叨道,那王傻子有哪里好的,上京的姑娘多的是,大哥可别为了恩情平白把自己搭了进去。
我哥眼神却微微晦暗下来,带着些局促,透着些不安。他平日稳健的笔力荡然无存,几个字写的歪七八扭。
他说,思思是个好姑娘,他爱慕她是朝夕相处,是年复一年,但他才害怕王思思的喜欢是因为恩情。
抬眼,却是杵在原地的王思思,面里面外的震惊,带了几分哭笑不得。
原来一直在局中的竟然是王思思,最惴惴不安的那个人竟然是公子无双的他。
那年上元灯节,岸上枯木逢春,无数少女坐在树洞里塞了愿笺,流动花灯像是一条一条的明龙。
王思思当时年幼,就在下游,百无聊赖,看那明池荡开一圈圈涟漪,随手捞起无数少女的姻缘。突然灯火隐隐绰绰,天上的孔明灯失了方向,陡然掉落,如烈火流矢,焚烧上京。许愿的人群里混了不知名的人,亮明兵刃,寒光乍现。
上京百姓人口基数众多,敌人不明,只怕未被砍杀,踩踏的伤亡会更甚。
王思思这个小姑娘被人推搡着,一个踉跄,摔倒在地,四处火光燃透门扉,哪里都有哭声。
身边是无数人慌忙踩过去的脚步声,一个幼女倒在慌乱的人群中,被踩死是迟早的事情。
生死一刻时,有人破了天光,她被一个大哥哥抱上了高台,用长剑劈开了旌旗,指挥人群有条不紊的撤离。
那个大哥哥明明声音像是温柔的山风,但却对下面所有的人带了担忧的严厉,“别哭了,不想被踩死的话,就跟着我的旗子离开,大人带小孩,青年带老叟,各自照应。”
就这样秩序井然,一直撑到了官府兵马集结,诛杀乱贼,疏通百姓,各自有条不紊。
王思思一边借了大哥哥的衣衫擦鼻涕,一面悄悄看去,天边墨色倾泻,少年着一鸦染宽进,长身玉立。
分别之前,她抽抽搭搭的将手中的愿笺递过去。
上面几个歪七八扭的几个大字,大哥哥可真好看。
看得当事人一顿,让王思思从此扎进了军营,生了有一天守在他身边的想法。
向来才子佳人一定有一段唏嘘的过往。
王思思她们这一对可真是好笑,我看着王思思恍然大悟,抱怨着牵了姻缘线的恩情,一面就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,将羞得不成样的当事人拉走。
出门之前,王思思又瞪我,她说,昭昭,你趁我不在,说我坏话,我且都记着,等我成了你嫂子,就天天给你立规矩。
瞧把她能耐的!
他们离开了好久,我才往桌上看去,原来刚才一笔一画书意的是求娶的婚书。
日月昭昭,鸾凤和鸣。
我哥这样的人,清风朗月一生,嫁给他,王思思怕是要笑破了肚子。
夜已经行了大半,天快要亮了。
王思思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心上人,我知道,过了头七这夜,这世上就真的再无王思思这个傻子了。
“你哥,怎么还不见呀?”
她越发伤心,将眼睛捂着,低低的抽噎。
我突然就走不动了,转过头,学着我哥旧时的温柔,“那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他好不好,等他回来,我们就打他一顿,打得他乖乖的,只得告饶。”
他们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吵架那天。
树边的乌鸦高高低低,叫个不停。
王家边塞出兵,明明战况一片大好,却在辰关之战中,全军覆没。有人说,王家这是通敌卖国了。
王将军身死,王家百口莫辩。所有人都在指责风雨飘摇的王家,上下乱做一团。
京中仅剩的半支王家军跪在府邸前,王思思站了出来,那个喜爱红衣的女子一把摘下了头上的菜叶,套上了胄甲,两把大刀被擦的锃亮,她说她要带着上京剩下的王家军去探个清楚。
王家不可能叛国,若是诬告,她就以对方的鲜血祭旗。若是事实,她就以自身夺回陷落的城池。
我就坐在书房外的石梯上,小心地扣着雕塑上面的一圈字,屏了呼吸,听着他们争吵。
我哥说,王老将军一身傲骨,不可能叛国是真,诬告是真,有奸佞是真。但如今朝廷吃了败仗,圣上根本不可能再给王家任何军粮上的资助,不如徐徐图之。
但王思思却不懂,也许她懂厉害,但她忍不了,忍不了父仇未报,忍不了上京的白眼,忍不了每天白菜帮子臭鸡蛋的奉送。
最后的最后,终是他服了软,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,声声的哀求王思思。若是她去了关外,九死一生,凶险万分。
身在局外,才能看得分明吧。我是个局外人,我知王思思的父丧蒙冤的悲戚,也知我哥怕再失去她的那种不安,他们两个都有各自想要守护的东西,却又不能周全。
哎,若是有一个人肯退让半步,若是王思思是个闺阁小姐,肯安安心心。
但王思思向来是王思思。
那天夜里,王思思带人出城,我牵了马去送她。
像以前那样,我充满了不屑,状似无意。
“你很厉害嘛,王思思,还敢打晕我哥。”
然而,王思思却一点都不想与我分辨,她只是垂下眼,“昭昭,等他醒过来,你一定要帮我求求情呀。”
“算了,他肯定不会原谅我,我这次擅作主张。”说着说着,她就要哭了,只好微微仰着头,笑的比哭还难看,“你可不可以,让他不要气,我一定会回来的,无论在哪儿,我都会回来。”
王思思果然践诺,头七这天,扎成刺猬的这幅样子,她回来了。
听说辰关那一战,军民一心。
王家虎女代父守城,曾经通敌叛国的流言看起来荒唐又可笑。
然而,果然如我哥所说,粮草的供给却迟迟没有来到。
辰关断粮三日,才终于咬紧牙关等来了粮草,谁也不知道,圣上不允的粮草怎么又有了。
只是,粮草到了,辰关就稳了。
“也许是我太高兴了,终于不用饿死了,也要大捷。明明都要回家了,我恍惚间听到你哥叫我,一回头,一把弯刀就砍在脑门上了。”王思思一面说着,一面不好意思的指了指那个碗口大伤疤的地方,滴滴答答,鲜血流了一地。
“奇怪了,我如今回来了,他怎的这回脾气这么大,还是不肯来见我。”
那个小傻子一面说,一面帮他开脱,“算了,不来也好,我如今这个样子,他看了,定是要哭一遭,他那么好看,哭也好看,可我不想看他哭。”
“所以说嘛,我哥这个气性大,他有什么好的,王思思,你下辈子投胎,找个我这样的吧。”
天边的月亮沉了下去,黎明悄悄要来了。
我帮她扶着手里的牌位,听着她的声音逐渐消逝,听着她与我嘱咐,看路的视线越发模糊。
“昭昭,你别说他。”
“昭昭,他回来了,你就叫醒我好不好。”
背上越来越轻,黄沙散去,最后只留一个空荡荡的牌位。
鸡叫过后,天边的橘红渐渐透出些润泽来。
我终于敢背过身来,一个人无声的痛哭出来。
王思思,你个傻子,我哥不一直在你身边嘛。
打开木质的牌位,里面是两个人的名字。
王思思,裴西归。
腊月初一那天,我哥回来看我。
他的眉上全是冰碴子,染了满身霜,冻的面色发青。要是最爱慕他的王思思看了,都夸不出好看这种违心话了。
我哥死在运送粮草的路上,尸骨无存。
王思思走后,他据理力争,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最后的补给。可朝中的那些黑手,是不会甘心的。
风雪塞途的路上,他终究是用自己的命拖住了那些人的陷害,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辰关的活命机会。
腊月寒冬,有人永远留在了那里,以雪为冢。
按理说,我应该恨王思思。
可当一脸死气的兄长开口之时,我就知我错了。
他说,昭昭,你能不能帮我瞒着她。
装作若无其事,高高兴兴地等她回来。
昭昭,帮哥哥实现最后一个心愿吧。
我能怎么办呢?曾经最是温柔的哥哥第一次开口,我能怎么办呀。
终究是鸡鸣过后,我没了兄长。
王思思没了,我哥也没了。
腊月初九,初生的朝阳投射在每个人的心上,不生涟漪,不起波澜。
我就这样躺在清冷的石阶上,抱着那方冷清的牌位,一遍遍诉说。
王思思呀,是我心心念念的死对头。
我哥,是个不折不扣的双标狗。
而我,裴昭昭,是个昭然若揭的胆小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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