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与玫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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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个万人唾弃的颜陈昼么?我是他从小定下的妻。”

他眼眸一凝,伸出手,“你好呀,江扣扣。颜小郎跪了好久,终于可以向你正式道歉啦!”——听白

 

(一)

 

我是江惜丛,既是商学里全㙜洲艳羡的女首富,也是年节时孑然一身的老姑婆。

有的羡,可也没有几个羡。

因为,我这钱,都是从死人手上过来的。

而那死去的人,名唤颜陈昼。

在世道俗情里,我,要叫一声兄长。

 

他们都说,江姑娘做生意仁心仁义,想必是厌足了她曾经最喜欢看人下菜碟的奸商兄长。

听到这一句话,我正在与一只酱板鸭做着斗争,没控制好手下的力道,那只鸭子撞翻了帷幔,撞到了说话那人的脸上,惹得他脸上油腻腻的。

“抱歉,惜丛打扰了诸位的雅兴,今天樊楼上下这顿,都从锦州南的账上扣除就好。”

说罢这话,我就准备离开。

席上鸦雀无声,没有人计较,因为江家惜丛仁心仁义,从来不干腌臜之事。

 

 

(二)

 

临上马车之际,突然生了变故。

从里间跑出来刚才一个人,正是刚才被我的肘子糊了满脸的愣头青。

他想必是刚刚才急切地打水梳洗过,含着歉意,眉上挂着水珠。

本是山松一样的人突然弯下了腰,脸色涨得通红。

“真是失礼,江姑娘,我不该在私下里妄自谈论你和令兄,还惊了你的这顿食宴。”

“这,这是樊楼里新出锅的两只板鸭,如若不嫌弃,可以带回家中,趁热片开后佐以曲酱,肉桂子…”

他说着像是天生的自来熟一般,从身后捧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板鸭,隔着薄薄的一层碧荷,手心肉烫得发红。

“不用了,”我轻轻回绝,望着那一双一碧如洗的眼眸,心中无波无澜,“本来,我也是故意扔你的。”

 

 

(三)

 

本以为这件事只是平淡的小插曲,可我没想到那人有如此大的耐性。

见帖上落笔的是樊楼少东家,姓钟,名思远。

字迹弯折间,苍劲有力,跟记忆中颜陈昼的蚯蚓走沙有了明显的对比。

怪不得他轻轻松松便能拿来樊楼里每日需要排队,素来有钱都买不来的招牌酱板鸭。

原来,是这满㙜洲的人的胃都掌握在了人家手中。

 

 

已经不知是多少封拜贴过后,我正准备再出声回绝,却突兀地想起那人手心的烫伤,到底心软了软,拿出宣纸提笔写下几个大字。

“我,原谅你了…”

写到这儿,我手顿了顿。

以前惹了他不快,颜陈昼嘴撅得能挂茶壶,费尽心思道歉以后,我往往能在门后如期的收到那一封:“我原谅你了。”

简短的几个字,往往能让情窦初开的少女笑出了声。

 

 

(四)

收到回信以后,钟思远果然没再登门过,我舒了一口气。

可风波又再生,颜陈昼可能死了也不想让他妹妹好过,也不知他到底给城北的莞娘子塞了多少银子,翻了春,入了夏,从多年前到现在,她次次上门,带尽了相看的人。

“阿婶,说了多少次,姻缘自有天定,不必你费心挂怀啦。”

我捏捏她的肩颈,说着糯糯的软话,可莞娘子却不吃这一套。

“不成,不成,我可不能让㙜洲第一红娘这响当当的名号败在你手里,今天不管再忙,你都得跟我去。”

她说着就要捏着我的手腕往屋外走去,脚下似生了风。

我知道,莞娘子是好人,她心善,才会在最困难的时候还给了我和颜陈昼两个白面膜。

可她的心善,却没有用对地方。

 

 

(五)

能约在碧水亭的人,我想了很久,独独漏了那天见过的钟思远。

干净的人着了鸭壳青的衫,逢人变透出三分笑意,像是触手生温的莹玉。

“你若是还想道歉的话,我已然原谅你了,这件事不必再挂怀…”

眼看着莞娘子走远,我也再无多少耐心。

“不是的,惜丛姑娘,这一次,不是道歉,是我想要追求你。”

“我发誓,自从接管樊楼以来,做生意讲究诚信,从不存在缺斤短两,对上对下都无愧于心…”

 “那换我道歉,抱歉,我不能接受。”

眼看着他还要笨拙地举着手,说尽了可笑的誓言,我适时地出声打断。

“是我哪里不够好吗?”

他抖抖眼睫,有一丝泄气。

“不是,是我的问题。”

是我的心里,早就住进了一个不可能的人。

 

(六)

莞娘子大抵被撮合两字冲昏了头,竟可以将所有回程的马车支使着离开。 

走回去的路上,橘色的润泽渐渐被淹没,黛色的轻纱坠着几颗繁星妆点着天幕。

不多时,耳边便响起了熟悉的嗡鸣声,是成团飞绕的山蚊。

正烦扰之际,手中却冷不防地被塞进了一个艾草香包。

“江姑娘拿着它吧,可以驱蚊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我问他,那人的手上空空如也,想必是只有一只,给了我,自己便什么也不剩。

“我,我自小皮糙肉厚,蚊子不爱盯我,”钟思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但是女孩子遭了蚊虫叮咬就不好了。”

他说着,便若无其事地往前面走了两步,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带走了团团飞舞的蚊子军。

这,也叫蚊虫不爱叮咬?

我看着他脖子后,不多时鼓起来的一个个小红包。

他和颜陈昼真是两个生活在不同环境的对立面,对于刚刚拒绝过自己的姑娘都能做到如此温柔。

大抵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吧。

我想。

 

 

(七)

其实我不是没挨过蚊子叮咬,曾几何时,也有这样一个人陪我一起被蚊子叮咬。

那时候,我们一起流落到㙜洲,一起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。

㙜洲富人多,颜陈昼便生了别的心思。

他在想,他已经坠了下去,上不了岸,回不了头。

若是有一处肯收留我,那我就能换一种更为安逸的活法。

于是,每每天色刚刚破晓,他便背着我,一户户的,敲响了㙜洲人家的大门。

那一扇扇贵气的朱色大门缓缓启开,又逐渐合上。

随着走出来的人一声又一声的拒绝,他的背脊便越来越弯折下去,像是一只抽干了芯子的莲,如今跌入泥中,从头到脚,全是市侩。

可你以为那朵空芯莲会被人世催折彻底的时候,它又不知为何,以一种奇怪的韧劲逐渐攀升起来。

太阳下山,四处的水塘映着人间,像是坠落凡间的星。

回去的路上,颜陈昼砍了一条蒲苇让我帮着打团团飞舞的蚊子。

他仗着比我大几岁,便把我当个傻子哄,自己要去做那恶人。

他说,他想好了,凭什么放我去别人家,吃香的,喝辣的。

我走了,他一个人就要在这破巷子里,孤零零的,所以不送了,不送了,就是别人给他下多少句好话他都不送。

他话还没说完,我手里的蒲苇就啪叽一下落在他的脸颊。

“别编了,人家压根儿没看上我,只要你。”

“我小,但我不傻…”

颜陈昼眼角的笑意渐渐凝成霜露,他愣了半晌,才不甚在意地开了口。

“惜丛,别人错过了咱俩,那是他们吃亏,等赶明儿,我发了财,我就带着你,辟一所最大的宅子,吃最贵的酒楼。”

满嘴跑火车,真是没一处学好。

“啪叽”一声,我的蒲苇便又重重地拍向他的另一处脸颊,两处红红的,格外得对称。

“有蚊子!”

迎着少年疑惑的眼神,我撒起谎来,竟也能面不改色。

“江惜丛,我比你大,就更加不傻!!”

回去的路上,那支被用来打蚊子的蒲苇被记仇的他随意丢在路边。

两个人硬气地顶着团团的蚊子包,像是两只发了酵的红糖馒头。

 

 

(八)

“江姑娘?”

一声温言搅碎了我的回忆,对面的钟思远将我送回府上时,脸上也已满是大小不一的小红包们。

五官堆叠,会觉得有一瞬间像颜陈昼。

可看向他挺直的背脊和脸上的舒朗意,便会明明白白地发现两个人的不同。

一个如闷口葫芦不肯让人看出半分。

一个却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
“虽然被拒绝后失落了一会儿,但今夜与江姑娘一起回来后,又觉得十分开心。”

“想来想去,觉得还是我的问题比较多,所以才不足以让你接纳,但没关系,我想,喜欢这件事我放在心口,不让你烦恼,等江姑娘有一日解开了自己的心结,思远再重新开口,向你盛上所有珍重的喜欢。”

明月低垂,蛙声虫鸣中,弥足的尊重自他口中渐渐书意出来,周遭一切便都黯然失色。

 

 

(九)

眼看着这件相看事又不了了之以后,莞娘子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“行行行,姻缘自有天定,你不婚嫁,活的自在也好,只是你兄长在泉下,免不了要怪我一通。”

“谢谢你,阿婶,”得到了她的体谅后,我拥入她的怀里,“如果他真的要怪的话,就叫他把这笔账记到我头上吧。”

反正长夜里永不入我的梦,我都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。

可看见了,又能说些什么呢?

不在了,就是不在了。

 

 

我自接管锦州南以后,每年便会有固定的开仓放粮的日子。

曾经的颠沛流离让我知道,㙜洲虽是富人窝,但每个地方,最不缺的同样是穷人。

人堆里,钟思远也自告奋勇帮忙。

樊楼里的人上上下下歇了一天业,烧出名菜的大厨竟然会纡尊降贵地来帮着熬米粥。

那人穿梭于其中,一袋又一袋帮着分发粮食,没一会儿,月白的衣衫便满是黑乎乎的手印。

但人也不恼,反而天生好脾气似的,一个个安抚过去。

“不要急,不要急,大家都会有的。”

我这边忙完过后,他也得了空。

“听人说,以前锦州南没有如此光景时,江姑娘你都是偷偷甩人银子?”

“是不是傻的要死?”我递给他一方帕子,又将手晾在盆中。

“可是后来有个人跟我说,人最重利,我若丢银子出去,就是家中光景尚可的人都会来冒领,如此反倒得不偿失,让最应该得到帮助的人失去了机会。”

“那个人,是令兄吗?”

得到了肯定的回到以后,钟思远擦汗的手一顿。

“如此,那我还真是大错特错,从一开始因为人云亦云,而曲解了令兄的为人。”

“不怪你,”我摇摇头,“是因为他这个人生前本就不屑于做劳什子烂好人…”


他呀,将自己藏的严严实实,藏的个唯利是图。

所有人都认为奸商将钱看的跟眼珠子似的,就连我也以为。

那时,赚了钱,便偷偷拿出部分去接济从前破庙里的人。

可一次,两次,还好,次数一多,还是免不了被发现。

颜陈昼那时便喜欢揪着我的袖子,流里流气地让我帮他数银子。

“一,二…三十七,四十一…”

“等会儿,江惜丛,是我算数有问题?”

“学堂里就教三十七过后变成四十一?”

他叼着糖块儿,笑得欣欣然,却慢条斯理地巴拉着手中的鸡毛掸子。

“你,你,早就发现了,还戏弄我!”

我也不干了,拿白花花的银子丢他。

他不过侧身一躲,手中的鸡毛掸子却从来没有扫下来过。

“搞搞清楚好吧,祖宗,我赚的银子,你拿出去随意丢给别人,万一是对方是骗子呢?施粥的那些老秃驴还比你强些。”

“以后再敢这样,我们干脆关门,重新睡回大街上去算了。”

颜陈昼慢慢从地上拾起所有的银子,像是拾起他的一众宝贝,活像一只穿了衣服的貔貅。

可他虽是如此,放钱的地方却仍旧没有挪动过,像是知道了我会定时去取似的,每每拿了便有重新的贴补。

我那时总想,他若不是个貔貅,那也是个锯嘴葫芦。

 

(十)

转了秋后,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依次传入耳中。

锦州当年幸存下来的人渐渐被找齐,领头之人去书给我,感谢钱银的丰厚,最迟来年开春,他们便都要回到故乡,重建一座旧时的锦州城。

这对于曾经流离失所的人们来说,不可谓不是最好的消息。

所以商会遇到钟思远,我眼角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去。

“听莞娘子说,江姑娘不是㙜洲人?所以是收到家书了吗?”

“是,”我提笔蘸墨,向商会写下了来年归辞的申请,“信上人人都是平安,一如家兄期盼。”

“所以我也准备明年归家锦州,不做再回来的打算。”

“啊…”那人最先发出惋惜的一声,“锦州,是多年前爆发过时疫的锦州城吗?”

 

似乎是想到了纪本上的那一段,他整个人有些低落。

“那,一路走过来,一定很辛苦吧。”

“我吗?我的苦头虽然吃的不少,但与一人相比,不过沧海一粟。”

我说着最后写下了自己的署名,准备合上文书时,却听见了久闻的一声。

“可以跟我讲一下你口中的兄长吗?不愿意也没关系,我只是对此感到很好奇。

“不,与其说是好奇,倒不如说我十分狭隘,我想知道,江姑娘心中的念念不忘之人究竟是何模样。”

钟思远很认真地询问,让我生了许多落泪的心思。

经年过去,最开始询问的竟然是对面这个曾经唾弃过他的陌生人。

 

所以,颜陈昼究竟是什么人呢?

关于他的一切还没有慢慢想起的时候,曾经的绝望如潮水般铺天漫地扼住人的命脉。

那个永远跟在人群最后阿谀奉承、点头哈腰的影子终于穿透岁月的厚度,上了色彩。

 

龟甲卦象说,他命硬,所以才能在那年拖着我,爬出了万人坑,翻过了尸殍野。

可最后,挣扎着,挣扎着,我们却永远跌在了㙜洲这繁华锦绣堆。

 

 

(十一)

“他呀,跟你完全相反。”

 

和颜陈昼的孩提时期,大抵是我们两个这辈子过得最快活,最肆意的时期。

我们的家不在往北的㙜洲,这座满是铜臭味的城池,从来没有春秋二季。

猎猎的北风不留情面地扫到面颊,刮得人的眼泪落在皲裂的皮肤上,刺痛的感觉如铁锅中沸腾的烧刀子。

我们的家,一路向南,是回不去的故乡,是梦里的锦州城。

而那里,他也终于不是我的兄长,终于不再遮遮掩掩,曝露在旭日之下。

而我江惜丛,是他从小定下的妻。

 

在那日渐褪色的记忆里,我依稀还记得,锦州城的春光,水波潋滟,永远带着希冀的美好,永远怀着初生的希望。

自记事起,每当樱桃树方才吐露过嫩芽,就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顺着高墙,爬过来看我。

下面热热闹闹的,挤着同一条街上的混小子们。

一群人拼着力,撑着他,好让他得以望见未来的妻。

“怎么样,阿昼,看到那江家姑娘了吗?”

“是圆是扁,是矮是胖,你倒是说呀?”

大家问了半天,他就看了我半天,一直看到我手中热乎的樱桃煎凉透了,上面的秋千绳被我荡得绕了一圈圈结。

他才终于开口,揭晓谜底似的,俊逸的眉眼皱成个苦瓜样子,满心满眼地嫌弃。

“好小一只,还没有沣街的豆腐西施好看。”

此话一出,秋千的绳结拧成一团,被他嫌弃的某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,直直砸到了地面。


颜陈昼没有三头六臂,他没有像故事里所有的主角一样接住我,他只能焦急地跳下墙,随着被我的哭声引过来的是爹爹和娘亲。

我被摔得断了一颗牙齿,奇怪的是,那日如何疼痛都早已忘却,可颜陈昼和一群混小子规规矩矩跪在祠堂里给我认错的样子,却永远烙印在了心里。

他们一群人老老实实地当着我的爹娘保证,从此以后,今生今世,永远不会欺负我,永远会看顾我。

少年们的誓言还在耳畔,结果也就是这一句话,唯有颜陈昼当了真,为此,他蹉跎了自己的一生。

 

(十二)

白日的祠堂看似祥静而安宁,可一入了夜,周围便烛火袅袅,好似鬼影憧憧。

平时大着胆子的少年们接二连三地退去,唯有一人老老实实,领着自己该有的罚。

本来空无一物的供桌下忽然传出了声响,彼时年幼的我蓦地掀开幔子,发出诡异的一声大叫,哪里还有早先哭唧唧的模样。

“哈!”

等了半天,意料中本应该换来那人的落荒而逃却没有出现。

我只当他胆大,抬眼才发现他已被吓得面色发青,双唇死死咬住,渗出了殷红的鲜血。

“原来是被吓到了失声…也罢,算是还你午时吓到我的那一报了。”

“咦,怎么还哭了,你怎么这么胆小啊?”

漏了风的牙齿不肯停歇,叽叽喳喳地蹦出零星的话语。

我看着面前这个打着寒噤的,比我还高出不少的少年有些无语,不会真的把他的三魂六魄给下没了吧。

“吃糖吃糖…”

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五颜六色的糖块儿,径直塞进他的嘴里。

阿姊说过,甜一甜,坎过去,魂回来。

 

 

甜啧啧的果糖化在唇齿间,我看见,少年眼里的烛火跳跃。

他眼眸一凝,伸出手,却再也不复刚才的呆样。

“你好呀,江扣扣”

“颜小郎跪了好久,终于可以正式向你道歉啦”

“啊…”

这一次,嘴巴张的大大,始终难以闭上的是我自己。

 

 

(十三)

我叫江惜丛,可亲人私下里却只笑着唤我扣扣。

其中缘由,直到那时才明了,原是当时两家缔结姻亲,颜陈昼跟在后面,不知何时念了只学过一句的诗。

歪酸的掉牙。

那便是。

何以致扣扣。

 

“不过,我是真的很怕神鬼,你可以探探看,脉都差点停了,这一点真没有骗你…”

“对不住嘛…”

待扪及一处微弱后,我悻悻地道了歉。

祠堂一处后,我们暂时达成了和解。

两人都并无坏心,只是他总是觉得我太小,当妹妹倒还可以。

索性我们便私下合计,这一纸婚约无效,经年后,两人各拍两散,互祝安好。

 

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只是觉得与其像母亲一样多了每天絮絮叨叨的父亲,还不如每次替我出头解气的兄长。

 

我那时暗自得意于这个称呼,却不曾想过在日后深陷它的桎梏。

 

(十四)

“明和二年春,锦州痘疹患行,一人得病,传染一家,轻者十生八九,重者十存一二,合境之内,大率如斯,有人横过,闻哀鸣声声嘁耳,叹为人间厉鬼之境。”

 

纪本上廖廖的几笔,便囊括了无数人短暂的一生。

 

黑压压的记忆一拥而上,那年春,谷雨,锦州覆了满城。

天灾,人祸,朝廷的不重视,下面的一层层盘剥,每天都在死人,到处都是哀嚎。

我就这样看着,一座春意融融的城池逐渐消没下去。

骤雨不肯停歇,冲垮了院子里的高墙,冲碎了墙外的枯枝败叶。

爹爹没了,娘亲没了,连我都快没了。

最后被扔入到处是尸体的万人坑时,我已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“江惜丛!”

“江扣扣!”

大雨潸潸落下,打在人的眼睫上,恍恍惚惚间,我听见颜陈昼的声音,犹如神明一般。

但我想,他才不算神明,毕竟,哪里的神明有这样落魄。

我很想回应他,哪怕只能够用手敲击出两三声,也从不间断。

因为,我知道,他能听到。

 

落魄的神明就这样,一声声的江惜丛唤过去,刨开我身上的这具早已腐烂的尸身,摸着我尚有余温的身体,哭得泣不成声。

哭完了,哭哑了嗓子,又一个人,咬了牙,吞了泪,一个人拖着我这个累赘爬了出去。

其实他不知道的是,他救我出万人坑的那天,我是知道的。

那一天,他背着我,往后面犹如绝境的锦州城看了良久,才终于下定决心,一路向北,带着我去寻一条生路。

同时失去了所有的我们,只剩下拼命向前的能力。

 

(十五)

锦州遭劫,一路上,到处都是想要逃难的灾民。

那年谷雨熙熙攘攘,连一点儿庄稼的收成都看不到指望。

人们刚刚逃出痘疹的恐慌,却又要陷入被饿死的茫然中。

颜陈昼饶是再机灵,每日寻回来的二三食物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
我们两个同时以肉眼的速度瘦了下来,瘦得跟皮包骨似的。

无数次,我快要撑不下去了,他就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食物都让给我。

他总是安慰着说,江惜丛,你再撑一下,等我们逃到了㙜洲,㙜洲城,遍地是黄金,等他安顿好,第一件事就带我去大吃大喝。

到时候,想吃什么,想喝什么,他都满足。

我也就跟着向往地点点头。

其实,我不是向往㙜洲,我只是很清楚地明白,大家都去了,若我去了,颜陈昼有可能就真的不想再踏上通往㙜洲的生路了。

 

一路上,我们还因为吃食闹出过两个笑话,只不过这笑话,没有人能笑出来。

一是大家饿得没了神智,开始到处刨坑以土果腹。

渐渐的,连那种能吃的土都成了稀有。

有人看我可怜,终究替我拾了一把。

而我拿着那把平日里不屑的泥土,口水混着酸水却在不断往上翻涌。

想到出门前腿都在打颤的那人,我一点都舍不得吃。

从晨昏到日落,我就守着那把土,想要给归来的颜陈昼知道惊喜。

可是那人回来了,脸色却格外的难看。

“江惜丛,你吃了没有?”

“你是不是吃了,吃了多少,赶紧给我吐出来!”

“你说话,你说话呀!”

他第一次发火,却仅仅是因为一把脚下的泥土。

直到最后,我一遍遍地跟他解释,因为想要等他回来,这把土,我一口都不敢尝。

别说尝了,我怕自己忍不住,连多看一眼都怕是奢望。

那人才终于才松懈了心神,他要我答应,就是饿得狠了,也别动一下这土的歪心思。

这土,是会吃死人的。

但,阿昼啊,已经到了饿死的关头,撑死与饿死又有什么两样呢?

这句话我没敢在他面前讲出口,他老是不许我在他面前提这些死啊活的不干净的东西,偏偏自己就非要时不时沾上这些污秽。

颜陈昼这一生,都犹如困兽一般,一方面与之为伍,一方面又在拼命地做着斗争。

 

(十六)

第一个笑话去得心惊,第二个笑话却来得更加胆寒。

 

越往北走,大家对于生的欲望就越发强烈。

文明一旦消沉下去,求生的本能便凌驾在任何之上。

我太小了,以至于颧骨深深地凹陷下去,都有人把我当成最好下手的饭食。

夜色侵袭上天幕,有人的眼睛泛着绿莹莹的光彩,像是林中狩猎的豺狼。

我的小腿直接被人翻折上去,磨好的豺刀高高扬起的时候。

颜陈昼终于循着哭声发现了我,可他也终究是太瘦了,干巴巴的少年想要抵抗年长几十载的成人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
他求过,他哭过,可没人理会他。

堕入泥泞中的人,唯有将自己染脏了才能活得下去。


那天的颜陈昼终于开始真正的蜕变,一个人为食物而搏,一个人却像是被扼住了自己的命门。

这场打斗的结局开始慢慢倾斜,毫无章法的,那把刀落入了对方的胸膛。

那人却没有倒下,他抬了抬手,仍然是要抓住我的样子。

接着,就是,第二刀,第三刀…

铺天盖地的鲜血溅射的到处都是,我就这样蜷缩着,看着曾经爬过高墙,祠堂认错的少年,那个嘟囔着嘴说自己最惧怕神鬼的少年,骤然换了一副森然的模样。

他细密的长睫上落了血珠,像是地狱盛开的一朵罂粟花。

颜陈昼,回不去了。

 

 

(十七)

少年清醒过来后,才发现淋得像是个血人的我。

他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青木灰,一把又一把从我的发顶上撒下去。

一把腌臜碾碎,一把疼痛入灰,一把不见邪祟。

刚刚拿过匕首的手还抖得不停,颜陈昼怕我这个废物染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,可是他却忘记了自己的青木灰。

尘灰在破庙里洋洋洒洒,有一些落入眼中,我逐渐看不清。

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,他的影子越来越消散,一个人,执拗地往背着光的地方走去。

 

 

跌跌撞撞的,一路艰辛,我们终于来到了㙜洲。

㙜洲真热闹啊,富人的车架上的宝石都让人看得措不开眼。

可那遍地是黄金,却是实打实的鬼话。

我们就算逃到了这里,也还是在夹缝中求生存。

但索性这下,就算是一路讨饭都饿不死我们啦。

“饿不死啦,颜陈昼,我们饿不死啦。”

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厨余的饭菜,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。

可他只是涨红了脸,一面嘲笑着我浅薄粗鄙的眼光,一面飞速地将嘴巴塞得严严实实。

那一天,我们从早吃到晚,从饥肠辘辘吃到撑肠拄腹。

吃到最后,两个人吐得上气不接下气,胃袋中的灼热感时刻提醒着我们的劫后余生。

夜晚临睡之前,我还在想,㙜洲到了,苦难磨碎,我们的好日子也要到了。

 

 

相依为命的几年里,颜陈昼咬着牙,博了命,从最底层的漕帮干起,干着最腌臜的勾当。

他的市侩与机灵,让我们俩很快在这座冰冷的㙜洲城有了小小的,温暖的家。

一切都在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,渐渐的,我们开始有了些许积蓄。

这笔小小的钱款又被他抓准时机,和着上面的老大哥们购置了诸暨的鸭江绸。

㙜洲是个销金窟,时兴的绸缎刚刚到来,往往就被哄抢一空。

我们就这样,从无所有到发了迹。

日日吵架斗嘴,好似渐渐忘了从前的不快。

 

 

(十八)

有了钱,我便又被他送了女学,养在深闺,像是从前那般无忧无虑、无病无灾的岁月。

可饶是这样,我还是能听到满城有关于他的言语。

 

有人说他拜高踩低,欺软怕硬,见风使舵,也有人说他狼心狗肺,奴颜媚骨,生恩负尽。

曾经挺拔的背脊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日渐弯曲下去,装在里面的魂魄空荡荡的。

有人贬他,他陪着笑,却并不恼。

 

他只在乎他的银子,那些一日日进账,货真价实的银子。

偶尔空闲,他也会坐下来,翻翻我的课本,想想自己的烂字,眼睛里流露出半分艳羡的神采。

我看见了,便直接拍开他的手,“这么想读书,干嘛不自己请个老师?”

他却神色一收,转而得意地拥着他的那些宝贝箱子,歪言歪语道。

“小孩子不懂不跟你计较,读书哪有赚钱重要?”

是是是,赚钱,赚钱。

来了㙜洲后,我们的生活便逃离不开这两个字。

 

初时我不明白,只以为他与我一样穷人堆里打了转儿,由此便对钱财爱不释手,可越到后面才觉得他对钱财的贪恋更加疯魔。

 

 

(十九)

晚间,落了一场连绵的雨。

明明白日里已经差人送过伞,可那人回来时,却还是冷得刺骨。

 

我悄悄起身,就只见他静静地坐在门槛边,环住双膝,身后是浓墨的夜色并形单影只的败落。

 

“不够呀”

 

“远远不够……”

 

“生铁,井盐”

 

几个无序的词语堆叠在一起,随着一堆方才簇簇而生的火焰。

我蹲下身,将火盆往他那里靠了靠,让炙热的火焰拢住单薄的影子。

“江扣扣,知道十万两是多少吗?”

朝廷下了恩旨,重建锦州,不过“区区十万两。”

十万两,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数字,一个可以让我们回家的数字。

我摇了摇头,突然明白了他多年的魔怔。

“慢慢来,颜陈昼。”

“总会够的……”

我用沾了火星的木棒在地上与他计算,算了一夜,算到最后泄了气,却总是算不到那个心底的数字。

算到最后黎明初生,睡意深沉,一件外套冷不防地罩在身上。

那人的微微一声怅惘转瞬即逝。

“你想回家呀,江扣扣,做梦都在念……”

 

 

(二十)

莞娘子说,颜陈昼最近很忙。

来来往往,进进出出,东奔西顾。

我猜他准是又在为了归乡的钱财掏空了心思,一股脑地钻研。

偶尔悄悄回来一趟,想要一个装糖的袋子随身携带。

多了不起的东西,他自己准备不就好了吗?

可想归想,到底还是细心地准备了一个。

 

将糖罐子打开的时候,他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,像是计数的孩童。

可一张嘴,却是依旧得讨厌。

“听莞娘子说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,定下相看的时间了?”

“嗯,大概明日黄昏…”

纵使心中不悦,我还是仔细斟酌个每个口味后,数了数,正正好二十九枚,是他的年纪。

“明日黄昏啊,”他突然抬头看了看天气,像是从来不知我的感情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“刚好不用替我留饭。”

“江扣扣,现在柴米多贵呀,你要是自己在外面吃,家里就免得多用梗米…”

“歪,兄长训话,你听到了没?”

“听到啦,明晚不用给你——留饭”

闻及此,成了精的貔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,宝贝似的拿着他的糖袋子向门外走去。

 

半扇光影半扇秋。

 

门外,晨起的雾凇划出清冷一片,拢在那人不可一世的身影后,如同云间浅薄的月牙儿。

一院之隔的闹市中,似乎是有人办红事的样子,断断续续的喜鹊闹枝头吹得不成调,两人已经有点隐隐约约可以猜到主顾家的愤怒。

 

恍惚间,可以看到颜陈昼笑得直不起腰,好似什么难得的事情…

 

 

(二十一)

黄昏,我食言了。

不仅没有赴外面的相看宴,就连家里的玉梗米都蒸了三大碗。

我在等一个人,等一个人回来吃饭,等他回来气急败坏地心疼自己的银子…

 

 

然而,时间过了很久很久。

如同我预想的那样,他不会回来了。

 

 

他陈尸在腐败的弄巷。

无声无息。

送消息的人递给我一个糖袋子,倒出来,哗啦啦一片。

数来数去,只有二十八颗。

还好,死之前,嘴里是甜的。

甜一甜,坎过去,魂回来。

眼角干涩,一滴泪也没有。

 

(二十二)

走私盐铁的死因实在算不上光彩。

遇见山匪的时候,明明可以放弃那些身外之物的,他却拼了命也要留下来。

死之前,还说幸好没有留饭。

送消息的人轻轻嗤了一声,对于这种将利益看得比自身更为重要的蠢人极为轻视。

最后,钱倒是赚回来了,赚的盆满钵满,不过通通不费吹灰之力地留给了我这个受益者。

真是,又可怜又幸运。

 

 

(二十三)

这就是蠢人颜陈昼无足轻重的一生了。

“听到这里,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?”

我拿起文书,向对面那日平白被我放了鸽子的人致歉。

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,钟思远在酒楼引我,打听我,想见我,不过是存了几分不服气,想看看为了兄长拒不出席的老姑娘究竟是宽是扁。

所以后来一切,便也顺势任其发展。

 

“江姑娘,我已明了,”愣了半晌,向来温吞的翩翩公子突然开口,眼神却像是碾碎的星子:“从前所说的依旧如初。”

“江湖日海盛扁舟,思远衷心祝福江姑娘得偿所愿,返乡顺遂。”

山水相逢,一念之间,心动一瞬。

清醒又明白。

 

(二十四)

返乡那天是个明媚的艳阳天。

明明无人相送,我却收到了来自庙宇的一枝上上签,不免心情有些大好,兀自驱车离去,不带一丝留念。

  

  

(番外) 

  

锦州城的重建进展的很快,到我归去,就已经看到了三三俩俩的故人,大家的脸上都是劫后重生的喜悦。 

家门口不知道何时开了家酱板鸭,据说是㙜洲的分号,招牌一打,不少还在观望的商铺便纷纷入驻了这座新城。 

只是有时候,还会有故人问起颜陈昼的事情。 

我便只能一字不落地讲给她们听:“他呀,为人上进,光明磊落,到了㙜洲的第二天便被一家人户收养,用心读书,孜孜不倦,终有小成后……” 

“婚配了一场,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小姐,两人蜜里调油,生了个胖嘟嘟的奶娃” 

“实为当地的佳话……” 

话音还未落下,人群中颇为可爱的老妪便不满地摇摇头。 

“啊?我当年看重的可是你们两个……” 

“可惜了,可惜了呀” 

她拍拍我的手,我也执手回叠,望着远天正在慵懒衘枝的水鸭子,眉眼弯弯。 

“对呀,可惜了” 

可惜了呀……

 



-end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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